泛靈命主義下台灣教會的神學貧乏

── 期待台灣神學的突破

 

       基督徒經常以為未信主的人不知道生命的意義;

       其實,他們自己十之六七也說不出生命的意義。

       有時候,甚至比未信主的人更茫然。

       我們必需承認,

       他們往往只是學到了一堆術語、歌曲和許多標準答案。

 

    泛道德與泛靈命

               

    眾所周知的,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裡有一種濃厚的「泛道德主

義」。泛道德主義的本質,並不只是對道德的肯定與重視,它更

轉化為道德的高調、氾濫與專制。它以道德為唯一的價值,並且

以道德來衡量及評估一切。任何不以道德為主要內涵或訴求的知

識與活動,都淪入了次等的位階,也因而失去了獨立自主的地位

。譬如科學,在漢宋儒家的心目中,就不過是「奇技淫巧」之類

的「小」學。知識分子的志業仍只侷限於一種所謂的「道德學問

」(doctrines  of morality),也就是四書五經中那種充滿道

德教義的「聖賢之學」。而正就是這種泛道德主義,才發展出了

魯迅所謂的「吃人的禮教」。它口口聲聲講道德,其實並不見得

真有高尚的道德,而且還往往充斥著虛偽、或者是在教條化下失

去了人道、愛與憐憫。

    同樣地,我們也要質問,什麼是「屬靈」的真諦?觀之四十

多年來的台灣教會,基於政治、歷史與文化傳統等的種種因素,

也呈現出了一種類似的「泛靈命主義」現象。這種泛靈命主義的

本質,也不只是對靈命的肯定與重視,它更發展為一種言必歸靈

命的高調。它以狹隘定義下的靈命為唯一的價值,也用來衡量及

評估一切。它經常對於「屬靈」與「屬世」有明確的二元劃分。

因而,對於社會關懷、政治參與、文化重建、專業化的知識、以

及學院式的神學探究,台灣許多教會也總是看不到它們有什麼明

顯的重要性。因為,它們都不是以所謂的「靈命追求」為主要的

內涵或訴求。試問,這種口口聲聲的靈命至上,確實是「屬靈」

的真諦嗎?而聖經的教導竟是這樣一種疏離了社會、文化、神學

以及世界知識的「屬靈」嗎?

 

    靈命學問

 

    泛靈命主義的骨子裡其實是反神學的。它若有所謂的「神學

」,那就是一種「靈命學問」(doctrines  of spiritual life

)。然而,「靈命學問」卻只是一種狹隘化的神學。它的本質是

以內在靈命增長為目標的對聖經靈修式的默想。一方面,這種默

想的特色是在解經時對「靈感」或所謂「亮光」的依憑。就信仰

作為一種終極的關懷來說,它固然有絕對的價值。但卻由於通常

缺乏紮實而周延的神學基礎與聖經分析,以至於有時反而成為產

生神學偏差與狹隘化屬靈觀的根源。它可以作為每日靈修的方式

,卻不能就據以形成信徒的屬靈觀。因為,它所尋求的無寧是心

性、境界與靈性的滿足,而非知性與神學的突破。

    另一方面,「神學」應該是以上帝啟示為基礎、並整合了信

仰經驗與現實處境的反省。它在上帝啟示、信仰經驗與現實處境

之間,互相參照並交互運用。它的視野是寬闊的。而泛靈命主義

則不然,無論是它的「解」經或是屬靈視野都是狹窄而充滿預設

結論的。大抵不外乎是內向性的個人靈性修持、追求成聖,以及

待人接物的人生道理。雖然也經常會談到事奉與教會復興,但其

本質往往也只是「靈命學問」的擴大與應用。或者我們可以這樣

來說,「靈命學問」是「小寫」的教會復興,而教會復興則是「

大寫」的「靈命學問」。在如火如荼的靈恩運動下,這種屬靈視

野窄化的現象更是嚴重了。幾乎整本聖經都指向敬拜、讚美、禱

告與聖靈的充滿。上帝啟示的完整性、信仰經驗的多樣性,以及

台灣社會中許多現實處境的問題,都被忽略或簡化了。其實,靈

恩運動的本質也是一套「靈命學問」;只是對靈性生活的界定更

加推向了一種內在而神祕的「高接觸」(High Touch)。

 

    認知興趣與實用興趣

 

    「靈命學問」雖然也是一類「知識」或「神學」。但弔詭的

是,它經常排斥一種純粹的「認知興趣」(cognitive interest

);它強調的是屬靈的「體驗」、以及知識或神學在靈命增長與

教會復興上的實際效用。它無寧是出於一種工具取向的「實用興

趣」(practical interest)。結果,知識與神學只有工具性的

價值,是從屬於所謂的靈命與教會事奉的「奴婢」。更嚴重的是

,泛靈命主義經常從自己或他人的屬靈經驗中得出神學性的必然

判斷。可以說,包括靈恩運動在內的台灣泛靈命主義,都展現了

一種濃厚的「體驗主義」(experientialism )的屬靈性格。泛

靈命主義也因而對於那種講究精細、論證、邏輯與方法的「理論

神學」(theoretical theology)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疏離。

    而就如同傳統中國的「道德學問」一樣,「靈命學問」也經

常變成了一條條可以傳之久遠、琅琅上口的屬靈箴言與警句。譬

如所謂的「生命對,工作就對。」「多禱告多有力量,少禱告少

有力量,不禱告沒有力量。」或者是「禱告得好的人,讀經就好

;讀經得好的人,講道就好。」試問,這些動聽的屬靈箴言與警

句經得起聖經與神學的嚴格檢證嗎?而奉行這些箴言與警句就是

所謂的「屬靈」嗎?

    這些屬靈箴言與警句當然有其實用的價值。但顯然都將信仰

嚴重簡單化了。更不幸的是,這些簡單化的「靈命學問」往往最

容易流於絕對化,並成為阻礙生命、信仰與神學成長的框框。因

為,它們與所謂的「教條」之間只不過是一線之隔。當然,我們

承認,神學的內涵並不能只是出於「認知興趣」,但它卻不能排

斥純粹的「認知興趣」。神學必需容讓純粹的「認知興趣」在靈

命以外仍有存在的價值肯定與充分的發展空間。事實上,「認知

興趣」經常還可以提供對「靈命學問」的檢證、深化與豐富的功

能。

 

    靈命更新的死敵

 

    我們無意全盤否定「體驗主義」與「屬靈箴言」的價值。但

若是所謂的神學僅僅侷限於此,則肯定是教會的一個損失與破口

。無奈,它們卻幾乎決定了台灣許多教會的發展路線、以及整個

神學環境的氛圍。我們可以不算誇張的來說,台灣教會不拘是所

謂的靈恩派或傳統派,本質上其實不外是感性化的體驗派、以及

意理化的屬靈箴言派。它們導致台灣的神學失去了平衡,扭曲發

展;使得「神學」再也不能作為對上帝啟示、信仰經驗與現實處

境的一種「整合式的反省」了。

    台灣的這種泛靈命主義曾經有過最劣質化的發展,就是教會

圈內充斥著追求「屬靈」與「經歷」的氛圍與術語,以及達成此

一目標的成套的標準答案。它一方面帶來對社會、政治與文化的

疏離;另一方面,它也喜歡懷疑別人是新派、魔鬼、思想有問題

或貪愛知識,有時甚至還要求其他的教會領袖作信仰告白。表面

上,它好像是靈命更新,實質上,它是靈命更新的真正死敵。

    但弔詭的是,台灣的泛靈命主義有一個自以為平衡與整全的

虛偽面貌。它並不會承認自己對理性活動有所冷漠或排拒。但如

果您問它教會的增長之道,只會得到一個標準答案,就是「禱告

、禱告、再禱告」。幾乎任何一個喊不出這樣口號的教會領袖,

都曾感受到莫大的心理與外在壓力。請寬容我們似乎不「敬」的

說道,「禱告」兩字已經聖化到一個地步,它似乎是另一種形式

的符咒了。然而,明顯地,禱告的本身沒有任何的神聖與能力,

惟有那一位在禱告中與我們相遇的上帝才有神聖與能力。教會不

能形成對禱告活動的「崇拜」,所唯一高舉的應該只是那位藉著

禱告與我們聯合的上帝。所謂的「敬拜讚美」何嘗不也是如此?

許多聲稱「復興」的教會要求信徒會眾「大聲呼求主的靈」,焉

知主的靈並不靠「大聲呼求」而來,而是靠敬虔與憂傷痛悔的「

心靈渴求」。泛靈命教會過度地高舉原本只有「過程」地位的活

動,自然易於出現一種「目的淪喪」的危機。長此下去,與其說

是信仰基督,無寧比較像是「禱告教」或「敬拜讚美教」了!

    泛靈命主義也絕不承認自己對神學的忽視;因為它也辦神學

院。但細究之下,原來,神學的內涵也「靈命化」了,「神學」

竟然被界定為就只是「學神」。在這樣一個界定中,一個原本代

表著知識系統的「學」字,被轉化成了一個意謂著靈命操練的概

念。而在扭曲以後,一種「恐新派症」下的狹隘神學視野與標籤

主義便開始作祟了。它聲稱自己「只學習聖經,而不教那些自以

為聰明的神學家的所想出來的『神學』。」理所當然地,許多與

台灣泛靈命主義不搭調的西方神學家所建構的知識系統,就被當

作是「不學神的神學」而加以排拒了。當然,並不是台灣的每一

個神學院都如此,但是這種將神學過度靈命化的理解,卻又不可

否認的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

    泛靈命主義也絕不承認自己對知識的輕蔑。但諷刺的是,台

灣許多神學院卻競相自我標榜是「不貪愛知識」的神學院。其實

,四十多年來,台灣從來沒有出現過真正「貪愛知識」的神學院

;台灣教會也未曾呈現過什麼「知識」成果可以讓我們貪愛;至

於西方神學圈怎樣貪愛著知識、又貪愛著那些知識,絕大多數的

教會領袖其實也是一知半解的。我們甚至可以大膽的說,在未來

的五○年內,台灣教會都不可能出現貪愛知識的神學院。相反地

,只會繼續嚴重的智能不足與神學貧乏。

 

    神學討論空間的發展準則

 

    在這樣的心態與氛圍下,台灣教會的神學自然陷入了嚴重的

發展困境。因為它的神學討論空間高度狹隘化了。然而,到底要

怎樣才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神學討論空間呢?或者我們可以粗淺的

回答,簡單地說,就至少得合乎兩個準則:第一、是寬容的與異

質性的準則(tolerant and heterogeneous criterion)。也就

是神學必需包括充分的不同意見與立場。因為,它若是愈多元化

與異質性,則可能的突破與創造性就愈大。第二、則是回應與對

話的準則(responsive  and dialogical criterion)。也就是

神學對於社會的議題、思潮與文化現象,應該始終維持著一定程

度的回應與對話。因為,神學討論的空間會隨著這樣的交流,而

拓展延伸自己的包容性與適應力。

    無疑地,台灣在泛靈命主義下的所謂「神學教育」,根本就

完全違背這兩個發展準則。台灣許多神學院的課程與師資結構因

而出現了相當畸形的發展。它信誓旦旦地宣稱,「台灣教會需要

的不是神學家,而是工人。」而就在這樣的怪異體認下,這些神

學院普遍地被發展為另一種形式的「工人訓練所」。結果是這些

神學院可以為自己在神學專業上的嚴重不足而自我辯護與原諒了

。然而,在「神學家」與「工人」之間能夠這樣劃下涇渭分明的

界線嗎?神學家為什麼就不是工人?而工人又為什麼不應該有深

厚紮實的神學素養?神學的思考與探究原本只是許多信仰者日常

的一種生活形式,何以「神學」竟是變得那般駭人與遙不可及,

甚至帶有某種與工人背道而馳的生命特色?就譬如是奧古斯丁(

Augustine )、路德(M. Luther)、喀爾文(J. Calvin)、巴

特(K. Barth)或是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他們各個既

是神學家又是工人。泛靈命主義總是假設神學家是屬靈生命與信

仰體驗的敵人。但隱藏在背後的心態,其實還是恐懼自己既有的

信仰框架遭到挑戰。

 

    反神學的神學工作者

 

    這些神學工作者如此的自我矮化是不可原諒的。因為,無論

是就自我暸解或教會的期待來說,他們都被當作是少數受過訓練

、真正懂得神學的人。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在台灣教

會圈中享有對神學的最高解釋權;孰料他們竟「打著紅旗反紅旗

」,作出了一種貶抑神學、扭曲神學、窄化神學、甚至反對神學

的神學詮釋。它們偏離了我們所界定的「神學」、以及神學討論

空間的發展準則。四十多年來,泛靈命主義在台灣教會的最大成

就,就是造就了這麼一大批貶抑神學、扭曲神學、窄化神學、甚

至反對神學的神學工作者。結果,神學院的設立雖是一間間增多

了,但台灣的神學貧乏不僅沒有改善,反倒是日甚一日了。

    所謂「冰山上開不出玫瑰來」,台灣的許多神學院生長在濃

厚的泛靈命主義的土壤上,它們不得不從其中獲取發展的養分;

而反過來,它們也成為培育與散播著泛靈命主義的最大堡壘了。

但是這種自我矮化的半調子神學院幾乎是註定了走上一種兩難的

困窘。因為一方面,無論是對於教會圈內或外界而言,它的學術

與專業都是惹人議論與失望的;而另一方面,這種神學的貧乏也

使得那些體驗派與屬靈箴言派,更肆無忌憚地從骨子裡瞧不起「

神學」。

 

    泛靈命主義與靈恩運動的交互影響

 

    我們當然不是說台灣的教會都抱持著一致的泛靈命主義。明

顯地,不同的各個宗派之間存在有不小的差異性。然而,泛靈命

主義又無可否認地是台灣教會圈中的一種主流現象。它甚至就如

同傳統中國的專制般,似乎也是一個動搖不得的「超穩定結構」

。並且,現今在流行的靈恩運動下更是交互影響、變本加厲了。

一方面,在泛靈命主義的背景下,台灣的靈恩運動展現了更為醒

目的對社會、政治與文化的疏離。而另一方面,靈恩運動也反過

來使得泛靈命主義中對「靈命學問」以外的知識與神學更加冷漠

與排拒了。

    就正如搖滾樂從古典音樂那種講究和諧與嚴謹音階的理性精

神中解放了出來,靈恩經驗也同樣獲得了完全的自主;它從傳統

的教會組織、儀式與清教徒倫理中的理性精神解放了出來。基本

上,靈恩教會滿足了後工業社會下「大眾文化」(mass culture

)的一般需求。它並不像基要主義(Fundamentalism)那樣執著

地以聖經真理為信仰與生活的惟一而全部的根據;它強調的無寧

是靈恩經驗至高無上的獨立價值。較之傳統的泛靈命主義,靈恩

運動更大膽地從自己或他人的屬靈經驗中得出神學性的必然判斷

    靈恩運動也不喜歡學院式神學的理性思辯或是其它的世俗知

識。較之傳統的泛靈命主義,它更樂於提供簡單化的思考與公式

化的答案。而由靈恩教會領袖所提出來的有關屬靈的箴言與警句

,也更具絕對主義的特質。它們同樣也造成了生命、信仰與神學

發展的嚴重框框。

    傳統的泛靈命主義多少還像清教徒那樣講求克己與制慾的倫

理(asceticism),而就如韋伯(M. Weber)所分析的,這些倫

理無疑地呈現出一種堅強的「理性紀律」來。但靈恩運動在這一

層上竟是薄弱許多了。無論是第幾「波」的靈恩運動,它最在意

的還是一種類似於審美的、內在而神祕的「高感度接觸」。在一

波波尋求充滿、靈交與釋放的復興特會與讚美節慶中,理性的活

動大幅度被壓抑了。而「體驗主義」則在此得到了空前的發展。

理性不僅被視為一種對靈界既無「知」又無「力」的世俗活動;

甚至在某些靈恩派領袖的詮釋下,理性竟然還變成了要綑綁的「

鬼」。就在這樣的心態與氛圍下,靈恩派所設立的「神學院」的

真相可想而知了。對於那些不搭調的異議信徒或教會,靈恩運動

者最喜歡給人扣上一個「理性派」的帽子,說他們「放不下自我

」、「沒有讓聖靈自由作工」。難道堅持聖經真理對屬靈經驗的

最高指導與主宰性,就是所謂的高舉理性嗎?

 

    信仰中的悖理成分

 

    我們絕對承認,信仰不是理性可以窮盡的一回事;它更不是

抽象命題的組合。事實上,信仰的「正當性」( justification

)也並不建立在人類的有限理性上。西班牙的一位神學家鄔內姆

諾(M. de Unamuno)說得好,人對於上帝的認識,

        並不能只是以理性,還要以意志、以感受、以血肉與骨

    頭、以整個的靈魂與整個的身體。

    信仰並不能像是自然物質般地攤開來放在桌上,容讓理智進

行客觀的分析;相反地,它有一個內在而神祕的世界。甚至,就

如祈克果(S. Kierkegaard)所指出的,由於具體的生存行動並

不能由抽象的思想形式所掌握,因此,信仰有時還會呈現出悖理

的特質。奧托(Rudolf  Otto)也同樣說道,宗教是一種「神聖

感體驗」,它不得不採用象徵性的語詞,而這些語詞「甚至是不

理性的,而非只是非理性的。」

    但是今天在台灣,「神學」被嚴重曲解了。在許多人的心目

中,神學的一切就只是理性。其實,神學判斷的考驗點根本不是

理性本身。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接受童女懷孕、神蹟與復活,而我

們的信仰生命也無法進入超驗與神秘的世界了。神學的本質雖然

是一種帶有學術態度與成果的知性活動,但是它的內涵卻不只是

理性。它包括了上帝啟示、信仰經驗以及現實處境。並且,它在

一種整合式的反省中,也已經容納理性以外的啟示、情愫、意志

與實踐了。因此,「神學」並不等於理性或貪愛知識。它既不是

靈命的敵人,也不是缺乏信仰實踐能力的理論派。

    然而,理性到底也不是人在墮落以後的產物。相反地,我們

仍願肯定它是上帝賜予人的一項珍貴禮物,好讓人能夠更加深刻

的認識與敬畏祂。人可能因為理性與知識而驕傲或僭妄,但驕傲

或僭妄的本身卻不是理性,也不是來自理性;它們無寧是靈性的

錯誤所造成的對理性的謬用。

 

    「神學的沉默」?

 

    泛靈命主義(尤其是靈恩派)似乎沒有體會到,它事實上已

經將信仰推入一種與實証主義和主觀主義相類似的陷阱;那就是

基於上帝的「不可言說性」而走入了「神學的沉默」。當然,這

裡所謂的「言說」是指著一種清晰、嚴謹、甚至是理論化的分析

與探究。在「靈命學問」與「體驗主義」的主導下,泛靈命主義

尤其不欣賞神學家那種所謂「自以為聰明」的對上帝的「言說」

。它所期望的無寧只是在一條狹窄的屬靈之路上來「經驗」那奧

祕的上帝。而隱藏在一些表面的理性活動背後的,實在只是意理

化的教條。真正的知性早已名存實亡了。

    儘管早期的維根斯坦(L.  Wittgenstein)也強調過上帝的

「不可言說性」。然而,對於一個相信聖經啟示的人來說,上帝

真是完全「不可言說」、而只能保持「神學的沉默」嗎?不,上

帝雖不是全部、卻有許多部分是可以「言說」的。否則,聖經就

應該保持「沉默」。聖經的存在就已經否定了「神學的沉默」。

    祈克果也要我們沉默,因為「每一位善於沉默的人,都會成

為上帝的兒童;……而誰要是談論,就成了人。」然而,人有必

要這樣將上帝推到一個純粹內在體驗的範疇、並因而走入「神學

的沉默」嗎?不,聖經、歷史與這個自然宇宙並未「沉默」,它

們都已經對於上帝作了許許多多的說明。而根據於這些啟示,還

不足以讓我們來「言說」上帝、而只能在「神學的沉默」中去「

經驗」那奧祕的上帝嗎?

    我們寧可每一個世代都儘可能地多多「言說」上帝的本體、

實在與作為。儘管我們承認,基於上帝的超越性與神祕自隱,使

我們對於上帝的「言說」必然只有部分的真實,甚至經常會「言

說」得含糊、曖昧、荒唐與離譜。然而,祂卻也是內在人心、並

且自我啟示的上帝。我們不僅確實有「言說」祂的高度可能,上

帝也樂意聽到我們打破「神學的沉默」、更多地「言說」祂自己

。因為,「言說」那自我啟示的上帝就一如「經驗」那奧祕難測

的上帝,在本質上都是生命對上帝的一種回應、交流與崇拜的行

動。

 

    就上帝的「神祕自隱」的一面而言,

    祂是喜歡人們保持「神學的沈默」,

    因為,「言說」無法窮盡祂的本體與真相。

    但就上帝的「自我啟示」的一面而言,

    祂則樂意人們更多「知性的言說」,

    因為,「言說」的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回應與敬拜了。

  

    「言說」上帝與「經驗」上帝

 

    歸結來說,無論是「言說」抑或「經驗」的本身,都只能算

是一個起點。作為一個信仰的追尋者,我們不能只有起點,但也

不能沒有起點。在面對誘惑與難題的挑戰之時,生命體驗的老練

固然可以綻放異采;但能擇善固執的卻經常是不死的思想架構與

信念。

    泛靈命主義與靈恩運動,在「體驗主義」的主導下排斥了純

粹的「認知興趣」。然而,在「言說」與「經驗」之間,卻不出

現一種「非此即彼」的選擇。一方面,我們對上帝的「經驗」可

以豐富、甚至超越我們對上帝的「言說」。另一方面,我們許多

對上帝的「高峰經驗」(peak  experience),卻經常來自於神

學的突破。譬如保羅在〈羅馬書〉中不朽的辯護、奧古斯丁的罪

觀神學、路德的因信稱義、施萊馬赫(F.  Schleiermacher)的

絕對依賴情感、布伯(M. Buber)的「我與你」(I-Thou)、巴

特的批判自由神學、尼布爾對人性與政治倫理的分析、以及田立

克(P. Tillich)對救贖與心理治療的整合,都清楚呈現了這種

來自於神學突破的對上帝的高峰經驗。

    若我們從現象學的角度來區分,「言說」上帝是屬於「我思

」(I  think)的層次,而「經驗」上帝則是屬於「我做」( I

do)或「我經歷」(I live through)的層次。然而,這兩個層

次卻不是彼此悖謬的。在「言說」與「經驗」之間雖有差距,但

在本質上仍是統一的綜合體。就誠如柏格森(H. Bergson)所指

出的,經驗實體的特徵是「綿延或連續」(duration);而知性

的活動則是將之分解為一系列不連貫的片斷或瞬間。它就好比是

一張張家居的照片,將原本連貫的生活過程予以分離和「固定化

」了。

    知性活動中的語詞與概念就是這樣的產物。因此,我們可以

同樣地說道,「言說」上帝是對上帝「經驗」的說明與表達。而

神學即使是作為一種純粹出於認知興趣的知性活動,它也並不與

「經驗」上帝互相悖離。相反地,它是內在信仰體驗的客觀化。

當然,我們也得承認,「言說」上帝無法成為對上帝「經驗」的

完整反映;它提供的不是一個完整與連續的實體世界。但是,當

我們對上帝的「經驗」浮現到「言說」的層次後,卻能夠產生釐

清與反省的效果。

    泛靈命主義的危機之一,就是在「體驗主義」的絕對主導下

,使得對上帝的「經驗」嚴重地失去了神學知性的省思、檢證與

評價。相反地,卻呈現出一種後現代主義形式的情感宣洩;宗教

體驗的本身就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然而,狂醉之後終究要面對

凄冷的清晨。它也面臨了類似於神祕主義的困境,就是在所謂的

「充滿」之後只得等待另一次更大的「充滿」境界。但就如奧托

在研究「神聖感體驗」時所指出的,真正的宗教情感是清醒的敬

畏與顫慄(Mysterium  tremendum),而不是恍惚(stupor)。

無奈,如今一種缺乏省思、檢證與評價的情感宣洩,竟成了所謂

的教會復興景況!

 

    黑暗中的跳躍?

 

    如果信仰失去了神學知性的省思、檢證與評價,信仰的本質

就將變成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的跳躍」(leap  in the

dark)。這裡沒有任何的線索與亮光,也找不到什麼指導與路標

;它所依賴的純粹只是勇氣與信心。但是由於它也沒有客觀的檢

證與準則,結果,「黑暗中的跳躍」同時變成了一種「任性的跳

躍」(arbitrary leap)。難道我們對基督的信仰在本質上竟是

這樣的任性跳躍嗎?而是否在丟棄了神學知性的省思、檢證與評

價以後,才會開啟出一條通向上帝的門徑呢?

    信仰當然並非全然不可知的範躊。它的本質無寧是「晨曦中

的跳躍」(leap in tha dawn)。知性在信仰中的作用,就好像

黎明時乍現的柔和曙光;它雖不是正午的太陽,卻也不是在半夜

的黑暗中,如同瞎子般的摸索。知識與神學的功能何嘗不是如此

呢?

    作為一個對基督的信仰者,我們深信「知性之光」是存在而

正照耀著的。「光源」當然是來自於上帝;人類無從驕傲的理由

。具體來說,「知性之光」有兩重不同的類型。第一、是它所獲

取的知識;包括了一切的技術專業、甚至是世俗的學問;第二、

則是對於上帝啟示的理解與詮說;它當然也包括了從上帝啟示的

角度,對信仰經驗與現實處境的省思與建構。

    這兩重知性的曙光對於信仰的判斷當然不是絕對無誤的;它

們只是提供相對真實的「晨曦」。然而,卻已經足夠說明信仰並

不是在全然「黑暗」中的唯意志論或「體驗主義」了。或許有人

會詰難說道,知性之光彼此呈現高度的「差異性」,譬如各種不

同的神學派別與學說。但這又何妨呢?它們看起來有所矛盾,事

實上卻互相修正。而且,它們所呈現的「共同性」其實遠遠更多

而豐富。無論如何,這些都使得信仰的跳躍獲得了某些客觀的準

則與約束,而不再是「任性的跳躍」了。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結

論道,

 

    上帝不是渺不可知的,我們有認識祂的可能。

    上帝雖是可知的,卻不是全部被知。

    祂是自我啟示的上帝;

    也是神祕自隱的上帝。

    上帝既在一個抽象與超驗的世界;

    也在一個現實與經驗的世界。

    上帝雖是可以經驗的,但所經驗的卻永遠只是極小的部分。

    祂是超越的上帝;

    也是內在的上帝。

    人可以從經驗中略知上帝的一二,

    但人對於上帝的認識並不能從經驗中得到必然的判斷。

 

    立足過去、看向遠處

 

    綜上所述,那麼,台灣教會的真正生機是什麼呢?其中之一

,無寧就是經由「神學的突破」(theological breakthrough

來停止對基督信仰的「任性的跳躍」了!而當我們說「神學的突

破」,所指的並不只是對神學傳統的學習,更是對神學傳統的「

超越」(transcendence )。而這裡所謂的超越又是什麼呢?簡

單地來說,就是「立足過去,而看向遠處。」(standing  back

and looking beyond)了。因為,上帝啟示的中心--基督--

並不能只是過去的一件往事、或是神學史中的一個命題,祂乃是

在當前不斷與世人對話及團契的實體。以此而言,台灣教會一方

面要虛心而努力地汲取西方的神學傳統,另一方面,也要面對當

前的情境與發展,以邁向台灣神學的建構。

    嚴格來說,台灣的教會不是沒有神學;她的神學貧乏無寧是

來自於教條化所導致的「超越停滯」。她的神學就是泛靈命主義

。她固執地緊握著一張傳統的神學地圖,在任何一切的年代尋找

教會的方向。台灣的泛靈命主義,在「靈命學問」與「體驗主義

」的主導下,一方面,完全看不到珍貴的西方神學傳統;另一方

面,也對當前的台灣情境與發展視若未睹。它既未立足過去,也

不看向遠處。它真是所謂的「只見耶穌,不見一人。」然而,耶

穌的心中卻有千萬人,耶穌也在千萬人中。

    泛靈命主義始終忽略了一項事實,那就是只要上帝還與人類

對話及團契,神學就沒有終止。從某種意義來說,神學就是一座

「橋樑」,聯結起上帝的啟示與當代的社會、文化及人心。因此

,每一個時代與社會都必需要有專屬於它的神學;而神學也不可

避免地成為一個隨時代變遷而不斷拆橋、修橋與搭橋的改造過程

。如果當代基督徒不曾拆橋、修橋與搭橋,就沒有神學的突破。

而什麼時候信徒因徇舊模式,並奉為圭臬與權威,什麼時候教會

就與時代脫節,帶來神學的貧乏。

 

    拆毀與重建中的動態平衡

 

    神學因而有自我否定、批判與改造的一面。這就如同婀蘭(

H.  Arendt)所說的,思想具有一種自我摧毀的性格。它就像故

事中的潘朵拉一樣,每日將昨夜織好的衣服剪碎,重新織起。這

種不斷自我摧毀的性格,必然地帶來對真理與知識的虛無感;而

當虛無感愈來愈強烈的時候,就形成了一股敦促我們將思想固定

化的心理壓力;保守主義就這樣誕生了。坦白說,絕大多數的人

們都承受不了「思想」不斷地自我摧毀。因為,「思想」的摧毀

同時意謂著「自我」的摧毀。然而,一旦「思想」失去了自我摧

毀的性格,它就不再是「思想」,而是「教條」了。

    泛靈命主義就是這樣製造了一個綑綁住自我的框框。它以為

神學就等於聖經此一「權威性記錄」的宣告與呈現,因而將神學

的內涵絕對化了。它未能體會到上帝仍繼續在不同的時空中與我

們對話;它也忽略了當人走進對上帝啟示的信仰經驗時所存在的

相對性與多樣化。

    它強烈地想要「擁抱」神學真理,卻忽略了神學真理只能被

部分「擁抱」。有時,它像是一縷縷飄過眼前的輕煙,我們看得

到它,卻「抓握」不住它。雖然它們的實存是那樣地不容懷疑,

卻也在某種意義上是那樣的稍縱即逝。其實,所謂的「思考成長

」的真諦,就是透過被一個觀點的「俘虜」,以使自己走出另一

個觀點的「監牢」。神學的突破何嘗不是這樣呢?經由被一個觀

點的衝擊與欣賞,我們獲得了成長與突破。但每一次的成長與突

破也同時使我們自己走入了一個新的「監牢」。而這個時候也只

有經由另一次被「俘虜」的經驗,才能走出這個新的「監牢」。

有太多的人恐懼被「俘虜」的經驗,以至於成長停滯、神學貧乏

。但也有許多的人雖曾經歷過成長與突破,卻終其一生禁閉在這

個成長與突破所創造的「監牢」中。

    而就在這樣被「俘虜」與走出「監牢」的一連串的自我摧毀

過程中,神學是否因而陷入了虛無主義呢?不,因為,它雖然不

斷地在拆橋與修橋,卻也無時無刻地在搭橋與重建中。神學雖然

不是有機的生物體,然而,它的建構就有如「原生質」般的膠質

狀態;它不是固體般的靜態平衡(static equilibrium),但也

不是四處流散的液體。它乃是在「拆毀」(deconstruction)與

「重建」(reconstruction)兩種互斥力量之間,不斷取得動態

平衡(dynamic equilibrium)的過程。

 

    結語

 

    整個看來,現今台灣教會的神學貧乏有如病入膏肓、似乎是

積重難返了。事實上,泛靈命主義不只是帶來神學的貧乏,也使

得對社會的關懷、政治的參與以及文化的重建等事工受到了嚴重

的忽略。因為,許多傳道人與信徒的精力都已經絲毫不剩地完全

投入狹隘意義的聚會與事奉、靈交與讚美、追求成聖與充滿了。

當然,另一種形式的極端情形也是存在的。然而,一種健全的屬

靈觀,應該既包括了內省的靈命,也包括了外發的關懷;既包括

了教會,也包括了社會;既包括了心靈世界,也包括了全世界。

    許多年來,筆者和一群主內的同道孤獨地對抗台灣的泛靈命

主義者。一方面,我們自嘲是台灣教會圈中的「臭老九」,因為

我們「貪愛」知識,沒有向「工」「農」學習。但另一方面,我

們又多麼慶幸自己過著一個有神學指導的信仰生活。而且,這種

神學並不只是「靈命學問」,而是以上帝啟示為基礎、並整合了

信仰經驗與現實處境的反省。它立足過去,珍愛神學傳統;更也

看向遠處,面對台灣當前的情境與發展。而當關照到台灣教會的

神學現狀,我們則多麼地期望它能夠滿足神學討論空間的兩個發

展準則,即寬容的與異質性的準則,以及回應與對話的準則。我

們不相信,在對基督的信仰中,真正的「靈命」竟是這樣的貶抑

理性、知識與神學?而在台灣有關教會復興的所有呼聲中,為什

麼從來不包括有「知性之光」的重現、專業與神學的突破?我們

當然不是要以神學的突破來取代靈命的復興;只是要指出,感性

化的「體驗主義」宰制、狹隘簡化的屬靈箴言與警句,以及對於

神學貧乏的漠不在意,不僅正是台灣教會長久的損失與嚴重的破

口,事實上,也嚴重扭曲了「屬靈」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