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迺慧老師 - 隨筆
驚．為人母
還沒有學會如何當母親，孩子就長大了。
那些被嬰啼驚醒，在睡意朦朧中沖泡牛奶、更換尿布的深夜，還似剛才夢寐中的情景；虔誠敬畏地捧著柔軟紅皺的新生命，不知在無常殘酷的世路上，如何讓她堅強獨立、無苦無難前行的無底憂懼，猶如空氣般還縈繞潛伏在心肺的四處；一邊溫柔耐煩地愛語摩娑、哼唱催眠曲，一邊懷想著天地間好山好水的無限美景，懷想著繽紛豐富、自在來去的單身姿采，那隱隱悵然的情愫仍竄流在不安的年輕意識中…對於母親的身影，尚在學習接受、適應、摸索的時候，孩子就長大了。
孩子竟然就長大了。流暢的英語遠遠超越拙於開口的母親；文史常識與科學新知都能侃侃談說，咄咄勸服老媽跟上時代的腳步；用潮流奕奕的眼光剖析母親寬鬆飄逸的衣服為懶散無型；習慣繁複快速音感的耳朵聽不進校園民歌的呆版單調。我欣然品賞她的才華聰敏、奮發博學、與時俱進，了然於她的喜好厭惡、悲喜歡怒；但，總是驀然驚嚇。驚嚇於一個純淨天真的赤子是怎麼變成知見堅持、好惡鮮明的知識份子？樸實憨拙的年代是怎樣生養出這靈動炫彩的世代？拮据勤儉的歲月又是如何幻化出這揮灑奢華的世局呢？身為母親，我在羞愧感歎中，驚震的心緒更為強烈搖盪。
所以，是太多人成就了我的孩子成長。那些教導她讀寫與知識、遊藝與道理的師長們；那些餵洗照顧過她的褓母；那些在道路上遵循規則、小心駕車讓她平安行走的陌生人；在走廊操場奔跑擲球卻能避免撞擊她的頑皮同學；那些耕種養殖提供糧食讓她茁壯長高的農漁人員；還有更多無法細數思及的心力，都被消化吸收而涵養轉化成孩子生命的一部分。這麼多母親的合力養育，我的孩子才能在多艱多變的世途上，一路安然走來。所以，還沒有學會當母親，孩子也就長大了。要感謝的竟有這麼多，無法計數的母親哪。
在這段學習當母親的日子裡，許多神奇美妙的事不知不覺就發生了。審美鑑賞的追求自動消融無蹤，功利計較的習氣也完全遁跡，無暇分別孩子美或醜、聰明或憨拙，就是發自內心深深地疼愛她，當她是無價的珍寶。無條件地、不求回報地，就是愛她。希望她健康平安，幸福快樂，備受呵護，一切圓滿；願為此付出一切。那個過去一向自私自利的女子，可以忘掉自己的需求，沒有嫉妒容身之處。這才驚訝地發現，心靈中純淨無私的美麗潛能，被孩子悄悄開掘，汩汩湧出。孩子，是一把打開大愛的不可思議的鑰匙。
從前那個懶惰懦弱的女子也告失蹤了。在孩子看診或注射疫苗的時候，一心擔憂孩子會疼痛受苦，竟然忘卻平時自己對醫院深懷的莫名恐懼與逃避；在無數疲憊的傍晚，想著孩子沉重如石的書包與提袋，仍然歡喜地搭乘捷運再穿過長長車陣，走向千頭鑽動的校門口，去尋找那個熟悉的面龐，為她分擔一些書本的重量，為此而安心喜悅；在孩子忘記帶課本作業的日子，願意放下手邊的工作，奔赴一個信差的任務，只為了讓孩子可以無所遺漏、如期無誤地學習；在那些風雨如刃的冬夜，兀自站在捷運出口等候補習歸來的孩子，在一班班如潮的歸人中尋找，憂疑她穿越二二八公園時是否安全平順，而忘了自己一天的倦意和已過就寢的時間…忽然驚覺，自己竟然可以打破多年的生活習慣，接納這麼多突如其來的任務，毫不猶豫、心甘情願、甚且是歡喜享受。這才赫然發現，自己有這麼大的承擔力，有這麼深廣的包容力，可以如此忘我無我地行走於繁雜瑣碎；為了孩子。
然則，終究是孩子成就了我。在學習當母親的日子裡，驚覺心性中原來盈盈充沛了慈愛純善、溫厚無私和承擔包容。於是，對於古聖先哲明心見性的說法，報以會心和感動的微笑。
孩子長大以後，現在看到每一個嬰幼、兒童或少年、青年，不論認識與否，竟會發自內心想疼愛他們，就像我的孩子享有無以計數的母親那樣，希望每一個人都吸取眾多的慈愛而快樂安心地成長。即使是白髮皤皤的老人家，不都是父母心中的寶貝，不都是天地之間的人子嗎？而後，才又驚覺，自己渴望學習當所有人的母親。是出於想回饋報答眾人當過我和我孩子的母親那份恩情，抑或是每個人本性中廣闊無邊、純淨光明的質地被悄悄喚醒？我並不知道。我只希望每一個人都能領會享受做為人母的幸福快樂，在學習中開發內心深處本具的能量，去成就每一位人子，也讓每一位人子成就自己。
屆時就會驚見，原來我們都是幸福的母親。（2010）
隱士與遊俠
雖然對於山林一直有莫名的感動與癡愛，但定居在新店郊區的山腰，最初僅僅是因為房價合理。對新婚夫妻而言，在大台北地區擁有自己的住屋已是奢侈的幸福，所以交通不便、買辦艱難一點也不困擾我們。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每日基本所需，其實並不多。十七年的山居歲月不曾匱乏過什麼，反而是豐沛盈滿的富裕。
二叭子植物園就是我們家的後院，每天遊賞穿梭其間，和她深情對望。在起伏如樂音的鳥唱天賴中醒來，我們在孟浩然春曉的詩境中以醇美的心念開啟一天。對面群山層疊的晴空，總有悠悠漫漫飄移的雲朵，偶然劃過一陣遙遠模糊的車聲，把桃源幽寂的空氣撞擊擴散得更為寧靜。霪雨霏霏的日子，摩娑峰巒與橫臥山坳的煙嵐，總是一幅幅不斷捲動畫軸的潑墨山水，自己恍如遺世獨立的隱士。總是比山下市街低兩度的氣溫，夏天暢然享用涼風習習，冬天則傲然生起一種獨醒獨清、高處不勝寒的超卓情懷。永遠有準時飄來的芳香在季節更迭中穿梭：春夏之交甜郁潔白的梔子花，和紛紛旋舞如白雨的油桐花播灑幽幽羞澀的清香；夏天濃烈襲人的七里香鋪滿排列如籬的叢樹下；橫跨秋冬久久不散的金桂帶著甜甜的香氣。她們輪流召喚起久遠以前錯落各方的空間記憶，像是接力不斷的誘惑，以年少色彩繽紛的身影試煉我對紅塵的免疫力。然而在清幽沉寂、穩固篤定的群山中，她們都顯得縹緲幻化。再沒有什麼能像新店山居這樣，給我厚實穩定又寧靜幽深的力量。我也以隱士堅貞不移、卓絕潔淨的情懷凝視我的家和鄰居的群山。不曾匱乏的山居歲月，是豐饒甜美且朗朗清明的隱士圖像。
在孩子穿上綠衣穿越新店市區，到台北市中心就讀高中後，每天往返花掉三個小時的路程。一年下來，沉重的書包與提袋壓得她背脊彎駝，艱苦跋涉的求學路途把她的身形拉得過於瘦長，於是我們搬進了新店市區，離捷運站不遠的繁華便利之地。山水美景換成了琳瑯滿目的商店餐廳，藍天白雲換成了層疊高聳的鄰居窗台，鳥唱蟲鳴換成了車聲人語。所有行走於紅塵間的陌生與不適，都在孩子的求學便利中，甘心地概括承受。
買了腳踏車之後，市廛居的便利就更為濃縮菁華了。一方口罩，一頂帽子，我彷如一介遊俠，遊走探險在城市街巷之中，意外發現了五分鐘的車程就抵達河濱單車專用道。只要先穿越車流湍急的北新路，沿著河濱，綠樹草皮、球場階椅、藍天雲朵、淌流不息的新店溪，以及不遠處的碧潭山水，都在悠閒舒緩地踩著腳踏車時，一一地開啟了我的山林記憶，重回隱士的懷抱。有時也以豪邁的速度衝上斜坡，再以蒼鷹傲視的身姿俯衝而下，所有的水岸美景融混著涼風飛升，化作
扶搖直上的大鵬，泯化了紅塵與桃源的分別。
如今不再抗拒市廛居了。歷經十七年的山隱生涯之後，若無法安住在繁華市街，無法在炫目變幻的紅塵中如山一般地安穩篤定於既有的價值與心境，就辜負了那陪我十七年、向我綻放天地美好的群山了。豪爽矯捷的遊俠圖像，在繁華便利的市廛歲月中，仍是豐饒甜美且朗朗清明的隱士心靈。（2010）
泅 夢
夜深了，該起床了。孩子
窗外依然明月如霜 好風如水
但眼前孤燈一盞 書本數疊…
你掙扎於夢境囈語
秦朝加唐朝等於多少
滄海茫茫找不到山谷可以反射回音
這題聲波要怎麼解
那艘歷史號的質量太大算不出浮力
我浮不起來了 要怎麼 換 氣
啊 地理課獨獨忘了教我岸邊在哪個方位
醒醒啊 孩子 撫拍著你的背脊
和你的夢境拔河 我以獨醒的悲憫身姿
驚見一隻粉蝶栩栩然撲搧雙翅飛來
向我展演 夢境 遍 在
那已逝的黛綠年華
那些搖盪心魂的情歌
和晶亮耀眼的桂冠寶座
終歸都黯黯驚斷 重尋無處
古今如夢 何曾夢覺
泅泳於學海的孩子
泅泳於人海的眾生
彼岸何處 歸路何處
可曾在暫歇的當下瞥見
明月如霜 好風如水 清景依然無限
就在 朗朗如空的心蓮中 綻 放 （2010）
給 孤獨 一張VIP卡
「生命的本質原就是孤獨的。我們最好學會與她共舞。」
那年用這兩句話回答了你對自己處境孤獨的抱怨。這回答究竟有多麼殘酷，竟然讓像你這樣早慧的大一男孩掉下眼淚來，我當時並沒有多加思索，只覺得教學生認識生命的真相是老師的職責。如今想到你低垂著眼簾，冷漠又略顯憤怒的神情，仍然覺得不忍。
多年後我才意識到，與其說是殘酷，不如說這回答真蒼涼啊！而你早已畢業多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道天天行走在眾聲喧嘩、繽紛嘈雜的人世間，你是否更感孤獨？是否了然於繽紛彩燦的人世風景，原來只是掩飾孤獨的粉妝？在年歲漸漸增長後，是否安然接受這無邊無際的空曠？
當年你會落淚，必然是小小的心靈中真實地領會到孤獨的況味。你雖然早忘了在母親幽暗封閉的子宮裡漫長孤獨的九個月，但那些眾人沉沉酣睡、自己卻必須「寒」窗苦讀的深夜，那些面對考卷振筆直書或苦思良久的孤軍奮戰時刻，那些臥病昏沉、打針吃藥的身心苦受，你必然記憶猶新；愛你的家人都無法取代，你只能兀自感受與承擔。再怎麼親密的愛人，仍然是各自入夢；午夜夢回時，也只能各自品嘗真切又虛幻的夢境。你所嘗到的苦樂愛惡，再怎麼刻骨銘心，都無法複刻在他們心中。孤獨的滋味，我們品嘗良多。
凡人都怕孤獨吧！害怕在靜默之中，必須看著自己，看見自心的面貌，看見自己的處境。看到躁動不安、空虛閃躲的自己，該有多麼驚嚇呀。於是我們把世界妝點得如此多采多姿、光色炫目，好讓心念隨著五官忙碌穿梭在繁複的網羅中。於是我們快速地創造各種便捷的通訊軟體，時時刻刻都有四面八方的好友閒聊對話、互相關懷、交換資訊。似乎在熱鬧熱情的環抱下，我們如此親密地連結為一體，思念變得遙遠模糊。我們是如此靈敏善巧地避開了孤獨，避開了審視自我，抓取到眾多可以依靠安心的善意；孤獨似乎已經消失無蹤了。然而就像可愛的趙老師在聚餐時所說的：「每一次吃完大餐後，就覺得心靈更加空虛。」她也瞥見了繁華背後的真相。而這必然不是你的孤獨面貌。
你是那麼不屑於參加群體活動，連拍畢業照、參加畢業典禮這種事，你都覺得沒有意義，熱鬧的場合你都缺席，所以是你選擇讓自己更加孤獨。你必然體會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孤獨，體會到擁擠熱切的交談互動中心意懸隔的孤獨，所以你總是踽踽獨行，一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神氣。我知道那很單純自在，不必把心思總是投向外面的世界，戒慎於人情世故，不必顧全情面而迷失自我。但我無意鼓勵你離群索居，生命的價值意義總是在善待他人之中確立的；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們在孤獨的本質中，因為看清生命的真相，所以可以自在遊舞。
我曾經以為自己熱愛獨處，孤獨成癮。年幼時獨自玩扮家家酒，把棉被摺成長方形，排在榻榻米上，當作一畦一畦的菜圃，想像獨自在山邊灌園。當時以為這是人世間最最舒適自在的生活景象，寧靜簡單又美好，不知孤獨為何物。如果當時有人告訴我，這樣會很孤獨，我大概會以為這是一種讚美，讚美寧靜無擾，讚美任性自在，讚美和自己可以知心交契。我也許會在圃埂隴頭為孤獨造一個VIP寶座，時時與她對望，細細地觀看自心的面貌。可惜，這個夢想沒有實現，否則我會邀請你來寶座上喝喝茶，你應該會感覺到一點點孤獨的美好。
後來在求學的過程中，閱讀了更多古人的孤獨情貌。漸漸明了，人心那麼地善良，情意那麼地熾熱，卻還是無法全然穿透印契於他心。原來，孤獨，自無始以來就遍在人心。有人直接宣唱「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不加掩飾地把孤絕感的面龐無限放大，直接張貼佔滿了整個宇宙。不知道詩人站在幽州臺上，是否曾經有剎那時間收回視線，瞥見內心明晰寧靜的閃光？那種在孤獨中綻放的美景？有的詩人則喜歡戲劇效果，「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三人對飲不算寂寞，再加上聲影雜沓的餘興節目，「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真是熱鬧非凡。詩人把熟悉的老友打扮得艷麗活潑，在歡騰中不必直視孤獨的面龐，他只是用遊戲化的手法在應酬；這非常新潮，時下的年輕人喜歡這樣。這當然不是你的做法，當時你總是直瞪瞪地酷酷地怒視著孤獨，不想聽她說話，不想端詳她是多麼純淨美好的赤子。
現在，和孤獨相處這麼久了，是否已經發現她的可愛？在她面前你可以輕鬆自在，任性縱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因此你看到內心真實的面貌，有時看到煩躁不安，不斷謀設機關以攫取欲求；有時看到聒噪囉嗦，不斷向自己製造一堆閒話妄想；但是有時你也會瞥見內心出奇地平靜安詳，輕盈寬坦。你越是熟悉她，就會越喜愛這種內心的安然，愜意滿足於當下。你會發現，原來我們的心其實什麼都不需要。屆時，在一片空朗朗中，你就會滿溢著歡喜幸福；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條件。啊！孤獨原來並非苦事，她帶領你遊舞在一片晴朗無雲、廣大無邊的藍空，自由自在，舒適輕盈。如此曼妙優美的伴侶，我們為她訂製一個蓮花寶座吧，安立在眼前；為她繪製一張VIP卡，歡迎她隨時駕臨，靜默對望。（2017）
新遊牧地圖
家，原是安身立命的據點；然而家人才是情意牽繫的圓心。親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家鄉。既然為人父母，也就隨著孩子的成長足跡一路遷徙，成為新一代的遊牧族群。我的游牧地圖便從新店僻壤遷徙到碧潭山水，慢慢擴展到二二八公園周邊，而後竟然混跡在臺南後火車站一帶，如今則常常遊走在新竹十八尖山之間。這逐兒女而居的遊牧生涯，並沒有依四季而循環往復地重回舊地，而是隨著時間的長河一路前行。地圖的面積也隨著歲月而漸漸拓展，我成了不斷開墾荒地的老牧。
原本安居在新店山邊，孩子的保母就在社區裡，得以成就一段穩定安適的家常生活。在晨送晚接的往復中，家屋總是穩穩屹立地環抱著我們，孩子的一顰一笑都在我的守護下攝入心懷。家，確實是堅固的堡壘，幸福的倉儲。孩子熱烈地吸吮著滋養的糧食，在半畝天地裡溫暖快樂地成長，飽滿茁壯。
然而愛的守護並非唯一，孩子還須要知識的攝取、見識的擴展、智慧的提升。於是從半畝天地走出，進入山下的小學。在詐騙猖狂的年代，護送孩子上學變成上班前的首要功課，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剛要獨自覓草的小羊兒，巴不得為她罩上一層金剛不壞的防護膜，再三叮嚀，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川堂那一端。校門口方圓百公尺的土地上，殘留了我千千萬萬雙複沓的鞋印，新印下的深足覆蓋了舊印，不斷地複刻、重寫。在將近兩千個日子裡，清晨初醒的空氣與傍晚斜照的夕光，都是我穿梭游走的水草莽原。一次又一次在目送背影與搜尋笑臉的牧養工序中，小羊兒成長迅速，逐漸雕琢成像。
國中年代，為了延續快樂的樂團經驗，孩子走進碧潭東岸小坡上的學校。我們從僻鄉山村開墾向市鎮一方。通往校門的斜坂路走過千回，氣喘吁吁的接送歲月，老牧的體能差可，但小羊兒的體格茁壯得真快。碧潭的綠水青山成了等待時最寧靜的饗宴，在市廛喧囂的角落裡靜靜品嘗淨土的芬芳。成群成雙的遊客裡，我只是一個等待太陽下山好引領羊兒回家的老牧，與碧潭敘一段相看兩不厭的萍聚情誼。
一次送孩子去樂團暑訓，午後的雷陣暴雨化為滾滾泥流，沖走了我一隻鞋。生平第一次赤著雙腳行走過北新路，上了坂坡，而後游走在校園禮堂之間。看著小羊在樂音飛揚的廣原中奔馳奕奕，歡喜試探，這野人狼狽的形象是我樂於付出的代價。那一年，我放下顏面與他人的眼光，赤足在水溶溶的祕境中，吸吮著無我的甘泉，初嘗到寬坦與自由。
宇宙間的水草豐原真是綿延無際。三年後，追逐著孩子的腳步，我們頻頻游走的座標已經拓展到二二八公園一帶。走過綠樹叢林，穿越多線道的筆直馬路，古老的校舍灰牆掩映在叢綠之間。高中的校門已經輕易不得進出，青少女的獨立自詡也不輕易召喚父母到臨。但有緊急需求，依舊使命必達。把東西放在警衛室，只能隔著鐵門看著孩子提走所需，一面回頭露出感恩與愧疚的笑臉。那被課業考試壓榨得過於纖瘦的身影，被苦思緊張填塞得過於沉重的步伐，是我凝視不移的焦點。那些或佇足校門附近，或停車牆邊的等待歲月裡，應許已是總統府周邊便衣憲兵們悄然偵查的可疑份子。
高中時期孩子身心成長的速度真是狂飆，我一路追趕，落後的距離逐漸拉長。終而孩子飛躍般輕靈地落足在臺南這片寧謐豐美的莽原。孩子愜意地漫步，縱恣地奔馳，以傲然挺拔的身姿神采吹奏了獨立的序曲，以遠眺環視的清澈目光映現了遠征的藍圖。我只能兩週一次乘坐高鐵與接駁車，出入臺南火車站，開啟了一段沒有任務、無所是事、混跡臺南後火車站一帶的逐居歲月。
後火車站大門正對著大學路，從車站門口一路延展到半公里外的路底，兩側幾乎都是大學的領土，被幾條阡陌切割得猶如井田制度的模型。在這片臺灣最具特色的大學城裡，孩子已經可以自由遊走各方，自己打理食衣住行的一切，更快速地吸收專精知識。她已如此壯大，無須牧者看顧照料。在成為一個不那麼被需求、被依戀的人之後，我試著把每一趟遊牧行程當作度假。不只消解思念之情，追趕孩子成長的腳步，同時也餵養了我對南島舒緩情調的饑渴。大部分時間一個人悠哉地閒坐或散步，感受著南臺灣炙陽下淳樸、渾厚的人心，還有一種淡然、緩慢又不經意的閒散情調，似乎漫漫的時間長河不曾刮除與重寫過這裡的地景，多變的文化潮汐也不曾沖洗與雕蝕過這裡的人情。就像是被遺落在海角的小島，人們從容地過著無爭無擾的歲月。我在失去被需求被依戀的日子裡，找回了自己遺落已久的年少情懷。（2018）
古典詩
詠懷
偶作三峽客
無端已二霜
長風疑海嘯
倏化松濤狂
曠野無所蔽
寂天入大荒
鳶飛映孤影
振翅穿雲翔
學子長江水
鬢髮忽已蒼
傳道豈不樂
蓮鄉自難忘
壇席尺寸地
未妨是滄浪
（辛巳年冬11/21）
讀書會有感
戲贈順令主任
春光爛熳猿啼岸
聲色絕佳耐細觀
李白輕舟隨峽水
孟郊疾馬逛長安
重山千里匆匆過
景物滿城草草看
不盡風情應眷眷
從容品究眾心寬
隨筆
鐵馬閒雲戲暮風
飛鳶野鶴本相同
逍遙雨露遊天地
潤物偶然已忘功
原天地之美──即景小語
一 步 一 步 從 容 地 到 達 彼岸。 （日本 京都 平安神宮2017.01.01）
純靜寧和 ， 開闊寬坦，
靜靜坐著就是種享受。 （德國 斯圖佳特市立圖書館2017.05.29）
生命中偶而有一點喧鬧 任縱， 不會維持很久，但可以安然寧定地佇賞。 （成功大學2017.05.30）
因為漸層，讓金黃色的奢華可以用舒徐低調的步伐 ，優雅地走進夏日。（成功大學
阿勃勒2017.05.30）
鹿橋稱99歲的人為「人子」，我還算是小小人子， 還是任性地深深喜愛著宮崎駿的奇幻世界和純真心靈。 （2017.07.10）
已沉穩不耀眼的紅色飄落，喜樂地完成一季飽滿的旅程， 在隆冬中分外激勵與感動。生命可以如此巨大! 然而巨大的身影，在天地廣境中也可以消融得很渺小， 如同人海茫茫。（成功大學 欖仁樹2018.02.03）
春天臨走前，留下了驚奇的身影。大聲地宣告，繽紛彩燦地 妝點大地是我的職責；然而潔淨如雪的純粹，才是我至深的 喜樂。（臺灣大學 流蘇2018.04.12）
棲息在最隱密的深林一角，兀自踢揚嫩綠的舞裙，旋轉著芭蕾 的傲岸身姿。愉悅地展演了：蘭生空谷，不為無人而不芳。 （臺北大學 小葉欖仁 2018.04.15）
沒有多餘的裝飾 附麗，只以婉約流暢的弧線，
成就了優美典雅又耐人尋味的情態。 本來面目，任運自如。想起了李白的〈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慕尼黑工業大學2018.04.18)
三十年的歲月，唯有初心不變。
